我不想去村里——因為不想再看到村民們那仿佛見到鬼一樣的表情,于是走出院門,往西北方向轉身,朝后山走去。
后山是承包林地,靜謐幽僻,除了栽得漫山遍野的茶樹以外,就是些或廢棄、或疏于打理的菜園,間或還有零星的墓碑立在土墳旁。
我走了幾分鐘,看到一塊掩在稀疏樹葉后的墓碑,那是村里上個月剛去世的某家老婦人的墳。
媽本來也該埋在這樣的墳里才對。
——這念頭猛地跳出來。
她沒有被埋進土,反而是好端端地站在院子里、坐在餐桌旁——這是不是才是異常的情況?
無怪乎村里人都用那種眼神看著我,真的……不怪他們。
我扒開攔住道路與視線的錯枝亂葉,走到那座墳面前,正打算拜上一拜,突然發現墳包的另一側探出來兩條腿。
那兩條腿擱在地上,干癟瘦小。
我的心跳猛地攥緊。
我繞著墳包,牽動顫抖的腿,慢慢走到那雙腿面前。
那是一具高度腐敗的尸體,不同于村里人常見的壽衣式樣,她身上穿著詭異的白色衣服。
旁邊的地上還有一個挖出來的大洞,這明顯不是正常的墳墓。
尸體四肢瘦小,肚子卻高高地腫脹鼓起,裸露在外的腐肉呈現一種融化般的半液體態,已成蛆蟲的樂土。
無數白胖的肥蛆在她爛成肉泥的顏面上爬行,在嘴巴、耳鼻等孔洞快樂地爬進爬出、來回穿行。
她的大腿和肚子上有著明顯的切割痕跡,腐爛得跟果凍一樣的肉被割走了不少,創口斷面還蠕顫著大量被一分為二的蛆蟲斷肢。
這顯然是在死后被人挖出來割走的。在很接近很接近的時間點——或許就在今天早上。
我知道我早上吃的是什麼了。
我彎下腰,胃部以最劇烈的幅度瘋狂痙攣,將里面的東西翻江倒海地全擠了出來。
黑泥一般的粘稠污液在地面蔓延,里面……里面似乎還有跳動的蛆蟲。
我幾近暈闕。
我跑下山,跑回院子,用瓢舀起缸里的水猛力往口里灌洗,又嘔吐了一輪以后。轉身沖進屋內,媽已經從房間出來了,站在門口怔怔看著我。
「你、你給我吃的什麼?!」
「我給你在鄭屠那割的——」
「你騙人!你給我、你給我吃的……我在后山上看到了!」
她臉上的表情僵住。
那皮膚下方的細微抖搐——那仿佛是蛆蟲在下面爬動。
我想起來她背對著我狼吞虎咽吃的東西,胃里又是一陣翻騰,轉身沖進自己房間,拿起書包就裝衣服。
「七兒,你在干嘛?」
媽站在門口,用無比平靜的聲音問。
「我……我要去學校,馬上開學了不是嗎!我的……我的課本和文具呢?」
「燒了。」
背后傳來撥動琴弦一樣的冷淡聲音。
「前天就一起燒了。」
我慢慢轉過身,看向媽的臉。
那是一張……呆滯、愚癡,仿佛神經已經壞死,看不出一絲生機的臉。
「七兒啊,咱母子倆好不容易大難不死,以后絕對、絕對不能再分開了。」
媽的黑眼仁微顫著壓在眼角,用白生生的眼珠子盯著我。
「你哪也別去,你以后,就永遠和我呆在一起。」
4
深夜,我從輾轉反側的淺睡中醒來。
冷風依然從窗戶缺口嗚嗚地往里灌,依然有仿佛在哭泣、又仿佛在念誦的女聲裹在風中飄進房間,在屋內四處徘徊。
我抱緊被子,縮在床上,鼓足勇氣往窗戶那邊看。
一個飄搖的黑影就貼在窗戶上,擺動的布簾將它的臉半遮半掩,一陣陰風吹過,布簾被完全挑起,我看清了它的臉。
死人一般的僵硬。
活尸一般的無神。
愚癡失智地大張著,仿佛三汪漆黑深潭的口和雙眼。
我把頭埋進被子,瑟瑟發抖地縮緊身體,過了一會,探出半只眼睛,往外偷瞄。
窗戶上的黑影不見了。
室內亦不見其蹤影。
窗玻璃上映著火光。
我走下床,如履薄冰地走過去,看向窗外,發現媽站在熊熊燃燒的火焰旁。
她又在燒東西。
她一邊往篝火里投紙張、柴禾之類的燃料,一邊繞著火焰慢步行走。
雖然是慢行,但她的步伐并非隨意散漫,而是踩著某種若有若無的鼓點。
她身形隨著火苗一起擺動,四肢曳出詭異的軌跡。
她跳著無法言述的原始舞蹈,口中念念有詞。
仿佛在念經,又像是在唱歌。
我捂住嘴,弓著腰,趴在窗臺下,仔細分辨她的唱誦。
「前行……
前行……
陰路……
陰界……」
她一邊唱誦,一邊繞火而行,很快就走到了靠近我房間窗戶的位置,她仿佛看到了躲在窗沿下的我,用一個鬼魅的姿勢將頭緩慢地擺過來。
她的頭像是抽去門閂后,被風緩緩吹開的門。
脖子有如生銹的門軸,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。
她的臉映著飄搖的篝火,那張臉上的表情——
我跑回床,將自己緊緊裹在被褥里,再也不敢望外看一眼。
我確定了一件事。
那絕對不是我的母親能作出的表情。
那絕對、絕對……不是我的母親。
***
就這樣,又過了數天。
「媽」臉上的表情隨著時間流逝,變得愈發僵硬、呆板,無神而愚癡,仿佛一塊逐漸失去溫度的肉。